1
遇到他的时候,是我被扔到乱葬岗的第三天。
冷风呼啸如同野兽的怒吼,我躺在那里,早已无知无觉,天上流云变幻莫测,我等待着,等待某一刻无声无息的死掉,或者,被野兽吃掉。
像每一个被扔到这里的人一样。总会等到的。
有什么在舔舐我的脸,腥热的口水为我冻麻的脸上带来丝丝知觉,我艰难抬了抬眼皮,一头满脸毛的东西,睁着黑亮的眼珠在瞧着我。
我闭上眼,连恐惧都那么无力,原来我最终是被野兽吃掉的。
也好,生前,没做什么有用的人,死后能做你的果腹之物也算死得有点价值。
我等着它将我一口吞下或者慢慢撕碎,但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冷风瑟瑟中我感到自己在慢慢移动,我实在睁不开眼了,但我大概知道,是那个野兽在拖着我走,也许,是不想立刻吃掉我,存着吧。
暖意骤然袭来,冻僵的四肢开始发麻,有水滴到我嘴边,我尽可能张开口,贪婪地舔着嘴唇的湿度,似乎是水的滋润,我感觉眼睛又有力气睁开了。
是那只野兽在给我喂水,它双手鞠着水往我唇边放,奇怪的是,它的手却不见一丝毛发,不够干净却也骨节分明。
可惜我那时候意识不清,并没有仔细地想,想这到底是一只怎么样的野兽。
那野兽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拿着一个果子往我嘴边凑了凑,我张开嘴咬住,食物的甘甜让身体被注入丝丝力量。
我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这时我发现,这是在一个山洞中。洞内铺着稻草,有几个破旧的瓦罐、几件磨得很尖的木棍陈列着。
洞内很深,洞口却狭小,呼啸的冷风很好地被隔绝在外,这必是那野兽的巢穴了吧,收拾得倒也别致,像是有些智慧。
那野兽拿着一块生肉放到我眼前,指一指:“吼吼!”
意思让我吃。
我的身体确实急需补充肉质,但这生肉……那野兽见我皱眉,茫然地挠挠头。
这野兽不会是想把我养肥了再吃吧?但无论如何,劫后余生还是喜悦的。
我仔细看这野兽,黑色毛发遮了满脸,四肢着地,但背上却无一丝毛发,遍体一扫,我猛然惊到,这,竟然是一个人类的躯体,还是一个男人。
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意识到这点,我猛地闭上了眼睛,心思却在迅速转动: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到底是人是兽?
听不到他动静,我缓缓睁开眼。他的脚边有一块虎皮,想是出门避寒所用,回到洞中便脱下来,我拿起那虎皮给他披在身上,这才正眼看他。
他的一双眼睛是我从未见过的漆黑澄澈,像一泓未经沾染的碧水,闪烁着单纯和懵懂,那遮住整张脸的毛发是他未剪的头发和胡子,虽然凌乱,污垢却不多,想是经常下水洗刷。
他,竟然是个人。
2
洞中岁月新,我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本是必死的,他救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会这个样子,但他无疑是我的同类。
我将他的头发梳开,用草根绑起来,胡子也用手捋顺,既然是人,总得有个人样子。
他常去溪水边看他的新样子,开心起来手舞足蹈。
我开始教他直立行走。
四肢走路习惯了,他很不习惯站起来,屡屡摔倒,总想放弃,也总趁我看不到的时候四肢着地,看到我来,便迅速站起来,有时候站不及,索性就趴下,假装自己在睡觉。
我教他说话,教他将食物煮熟,他对我教他的一切很是感兴趣,学得很认真。
他多年在这蛮野之地生活,缺少人类必要的技能,但他无疑是聪慧的,我教的大部分东西他一学就会,除了语言。
许是因为过了学习语言最关键的时期,他学得很慢,发音也不好,但我们基本的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阿野。得了新名字,他常奔到山间喊:“阿野,苏如是,苏如是和阿野”
如是,是母亲为我娶的字,即使藏身在这山间野地,我也不愿舍弃,只是偷偷换个姓。
我们以打猎为生,饮山间泉水,日子倒是过得平和。
多年野生生活,他练就了一身捕猎技能,白天他会出门猎些野物,可以供我们几日的吃食。
我们用泥土烧制了一个简陋的水缸放在洞中,这样便不用日日去寻泉水。
打猎时他也会顺便带回一大捆木柴,我们洞中长燃一堆火,一是为了取暖,二也是保存辛苦点着的火苗。
我将他带回的野物剥皮洗净,插上细条,在火上细细烤熟,两个人大口吃肉,这时候,他的眼睛是极亮的,像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珍馐。
也会遇到危险。
那日我心血来潮跟他出门打猎,正猎中一只野兔,却不知从哪里忽然蹿出一只狼,那狼直直向我扑过来,我吓得浑身冒汗,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他突然冲过来,一拳将那狼打得偏离了方向,那狼转变攻击目标,开始攻击他。
他赤膊与那狼斗了十几个回合,最后,他用削尖的木棍插入狼的腹部,血溅了他满身,待那狼一动也不能动,他扛起那狼,骄傲地对我讲:“我,保护你。”
我吓得汗水泪水直流,我问他:“是不是出来打猎都会遇到危险。”
他道:“有时候会遇到。”
他拍拍胸:“能应对!没问题。”
回来后,我将他胳膊上被狼抓的伤口细细清洗,从我身上衣物撕了一块布条,给他包扎结实,他倒满脸不在乎:“好得快。”
他这次受伤让我反思,我们不能这样一直下去,我琢磨着哪天出去一趟,他倒没有异议。
为了怕被认出,我将脸捂得极严,去了山下的集市卖了几张兽皮,买了些米面盐等许多日用品,也买了几身衣服。
我们的日子稳定下来。
兽皮换来的粮食不少,他不必日日出门打猎。我也买来剪刀,将他凌乱的头发剪短,胡子剃净。他乖乖任我处置,清理过后,一张脸竟是意外地干净清澈,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们吃的食物也丰富了不少。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吃到加有孜然和盐的烤肉时,那张脸上的表情。他狼吞虎咽:“好吃好吃。”想是从未吃过这样的食物。
我看着他的样子笑了,下山的频率也多了起来,但我依旧谨慎,轻易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是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冬去春来,繁花在山间绽放,万物复苏。
那日,他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的花香,我将他身上的猎物取下,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望过去,那漆黑的眼眸中波涛汹涌,未及我询问,他已经一把抱住我,疯狂扯着我的衣服,粗重的呼吸响在我耳畔。
我用手抵住他,却抵不过他气力大,他轻而易举将我推倒在地,胡乱地在我脸上亲吻。
“阿野!”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他,“停下!阿野!停下!”
许是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他,他停下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将他推倒在一旁。
他见我生气,道:“为什么不能?我看见,两只猴子……我也想……我想……”
春天正是动物的发情期,他见到这些再也寻常不过,而他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我叹一口气,原谅了他。
但我该怎么告诉他“爱”、“尊重”、“责任”这样抽象的词语呢。
我努力地对他解释,人和动物的区别便是人有自控力。而这样的事情,要和自己爱的人做。
他懵懵懂懂:“爱?”
我将手放在他的心上:“爱,就是将一个人放到心里。”他可能现在不懂,但他终将会懂。
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猴子可以、我们就不可以,但从那以后,却知道不敢再碰我,情动之时也会离我远远的。
3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也称得上岁月静好。但谁知道,一件微小的事情,可能带来的是生命中巨大的转折。就像那一天,我答应阿野也带他出山购置物品。
他玩心重,见我常出去,便也想跟着去,他常年在山野,从未见过人间繁华,我又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要求。
可当大错酿成时,才知这一刻的决定是我们一生的转折。
换兽皮,买米面,我已经做得很熟悉了,阿野跟着我,见到什么都稀奇。
他开心地拉着我飞奔,看见什么有趣的都拿起来把玩,我只能黑着脸对每一位愤怒的摊主道歉,然后告诉他:“付钱才能拿。”
因为他的兴奋状态,我特意领着他多转了几时,各种小店都领他逛了一圈。
回来后,他很开心,我便又带他出去了几次。
熟门熟路之后,他常常自己出去玩,我也不太管,想着他力气大、反应快,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很多事情,我们永远无法未卜先知,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从小生存在野外的人还有家人存世。而且这家人,就在我们几次出行中认出了他,找到了他,现在,找上门来了。
骑在马上那个人一身锦衣,踏着星纹云靴,非富即贵,手下跟着一批家仆,我听他喊阿野“小少爷”。
阿野挡在我前方,满脸戒备地看着来人,他显然不明白此刻的情况,只当这是外来的入侵者,打起战斗的精神来应对。
那人倒是客气,也做了一番解释,大意我听出来了。
莫云城中石家早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却被经年的仇人抢走一个,夫人悲痛欲绝,这十余年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一无所获。
直到在街上遇到阿野,他们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们家丢失的小少爷,因为他同他们的大少爷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欲当场相认,但阿野身手极好,纠缠一番后就被他跑掉了,他们只好循着阿野来的方向追了过来。
如今他们想让阿野回到石家,与亲人相认。
林间的风还在呼啸,我看向阿野,他一脸莫名其妙,他在野外多年,是否也想找回自己的父母,也想有家的温暖?
我走过去,用手梳了梳他的头发,柔声道:“阿野,你的亲人来找你了,你想不想回家?”
阿野说:“回什么家,这里是我的家。”
说完怒视来人。
来人从马上下来,走近前来,阿野向他亮出了拳头。
他似乎看出阿野听我的话,便向我的方向鞠了一躬:
“石家是莫云城的大家,可以为少爷提供良好的教育,日后的家产也是有他一份,姑娘如果为少爷好,应该知道怎么是对少爷最好的,希望姑娘劝劝他。”
我沉吟良久,虽然阿野已习惯了在山中的生活,但他毕竟是人,不是野兽,他需要更良好的教育,他需要找到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位置,而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这,是好事啊。
阿野应该跟他们回去,应该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我拉住阿野的手:“你有家人了,以后,你不用出来打猎,不会有野兽追击你,你有父亲,有母亲,你应该去找他们。”
阿野虽不太懂,但也知道我是在赶他,他急了,指着身后的山洞:“我不走,这是我的家。”
我低下头,慢慢地跟他解释什么是父亲、母亲、亲人。
他说:“你也是亲人,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怎么可能跟他一起走,且不说石家容不容得下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单说我自己,我也不能再回到城中。
在被送到乱葬岗的时候,我已决定将前尘往事埋葬,我已打算在山林过完一生,断不能再回去了。
我摇摇头,告诉他:“你去吧,你不是最喜欢人间的繁华东西吗?这次回家,可以看个够、玩个够,等你玩够了再回来找我,好吗?”
我像哄小孩子一样哄骗着他,在他几次确认我会随时等着他后,他才同意跟他们回家。
那人给我留下了些银子,便带着阿野走了,风过林间,我看着他们慢慢走远,有泪蓄满眼睛。
阿野忽然掉头,朝我飞奔过来,他跑到我身前,一把抱住我,说:“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
他们走后,我又另寻了一处山洞,不是怕阿野来找我,而是人的狡诈我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石家人当时对我礼遇有加,但他们真的能让他们家少爷受制于一个乡野女子吗?他们当着阿野的面不敢对我怎么样,难保背地里不会有什么动作,我不敢赌。
我走之后,果然见石家的人又到那山洞处搜了一番,不知是来除掉我还是带我回去,这两样都不是我所期待的。
所幸,他们对我似乎也不特别重视,搜寻一番不见便再没来过。
我的日子得以过下去。
4
时光匆匆,再见他时,已是一年之后,繁花风雪经了一季,我背着柴回去的时候看到他,一身锦衣,身姿挺拔,与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苏如是!”他喊我。
“阿野?”我迟疑地叫他。
他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我:“是我,苏如是,好久不见你,你好吗?”
他语言流利,吐字清晰,再也不是一年前说话磕磕绊绊的他。
看来,石家确实对他用了心,短短一年时间,将一个粗野之人打造成了翩翩佳公子,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年前,他还是在林间攀越、不懂世间文明的野人。
阿野松开我,从我背上接下柴来,背在自己背上,说:“走,回家。”
我看着他那锦衣被柴划出一道道痕迹,忽有些泪目,他浑然不觉,只是莽莽地向前走。
我带阿野回到我新的住处,他将柴放在地上,四下打量了一番,跟我说:“等我一会。”
我看着他出了洞,背影消失在山林间。
半晌,他回来,带着一只鹿,两只兔子,两只山鸡,还有满满一捆柴。
我看着满头大汗的他,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弯下身,假装去整理那些野物,问他:“石家人对你好吗?”
“好,很好,”他说,“可是,我很想你,我一直想出来找你,可他们不让我出门,我太忙了。”
我点点头,这一年,他该是学了好多好多东西吧,一年时间要顶别人十年。
他看着我道:“我不在,没有人给你打猎,你怎么生活?”
我笑着说:“石家人上次留下的金银够我用了。柴我自己砍,水我自己担,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能活下来,已经很好很好了。”
阿野坐下来,趴在我的腿上,像以前一样,我说了些山野的生活,他说了说在石家的日子,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
他太累了,在石家这一年,怕是没有好好休息过,我摸摸他的头发,静静守在他身边。
日头很快沉下去,他醒了,看看外面天色,说:“我要马上走了。”
他握了握我的手:“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走后,我在洞中坐了好久好久。
想起他满头乱发的样子,想起他磕磕巴巴学话的样子,想起他学着用两只腿走路的样子,心头微酸,这就像是自己养了很久的孩子忽然发现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但我还是为他高兴,能够做个人堂堂正正在世间生活,是他的幸事。
这一年我虽未见他,但也时时留意他的消息。
石家刚找回儿子时,街头巷尾都会议论,我下山买米面时也会悄悄打听,但更多的信息却探知不到,这一年他一直子石家补习知识,很少出门,渐渐绝了消息。
这次我下山,却又听到了他的消息,整个城的人都在议论,想听不到都难,谈的是石家的小公子与齐家小姐的婚事。
两家都是城中巨贾,联姻是自然而然的事,这次联姻,将加大齐家与石家生意上的联络,双方生意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回来时日头已西斜,米面都忘了买。
我一遍遍地回想着一路听到的,石家,齐家,联姻。婚事在一个月后。
齐家,齐家,前尘往事汹涌袭来,早已无知觉很久的心在听到“齐家”时还是会钝痛,我强撑着将剩下的米煮了喝,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无论如何,齐聪儿是个好姑娘,配阿野也是好的。
只是,山高水远,我们,怕是再也无法相见了。
5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我算着该是阿野大婚的日子,我想去看他最后一眼,然后,从这里消失。
可是没等我去见他,他就来找我了,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踉踉跄跄奔来。
我说:“你大喜的日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他什么都变了,只有这一双眼睛没有变,依旧纯净,像夜空中的星。
他说:“我不结婚,你说过,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你说过的,要与爱的人一起过日子,一起相携到老,苏如是,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他语气坚定,神清凛然。
他懂了,从前不懂的爱他现在懂了,可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我整理下他凌乱的喜服,说:“你逃婚过来的吧,乖,快回去,齐小姐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她。”
他像是没听到耳朵里,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了,我不结婚,我们走,走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被他拽着在山林间奔走,林间枝杈将他喜服划破,将我手臂划出一道道血痕,身后传来有人追喊的声音。
我们没命般向前狂奔,后面的人越来约近,前方也隐隐约约有人马出现。他身体还好,我体力已渐渐不支,气喘吁吁。
忽然我被一根绳子绊倒,一下子扑倒在地,膝盖处剧痛,他回身来看。就是这一会的功夫,前方有人赶了过来,后面追的人也到了近前。
我们被前后夹击,无路可走了。
我跪坐在地,眼角余光瞥见来人,我侧过头,头发遮住我大半的脸。
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大婚之日逃跑,你怎么对我们齐家交代?”
“我不回去,我不结婚,谁爱结婚谁结婚。”阿野大喊着。
前方的人也过来了,有人打圆场:“我们公子不懂事,齐公子莫要计较,还不快带公子回去。”
那道声音又响起:“治标不治本,回去了他还是会逃。”
我感到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我将头又低了低,听见他说:”想必这就是令石公子大婚之日出逃的女子吧。“
他顿一顿:“勾引别人夫婿,是怎么处罚,石家知道该怎么做吧?”
温润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他手不沾鲜血,自有人为他处理。
“立刻带回去沉塘,齐公子请放心。”石家有人立刻表态。
“如此甚好。”
此刻,我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直视着他,他是齐家家主,齐容。
“嫂子!”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是跟在旁边的齐聪儿。
这时候,齐容也看清了我的脸,瞳孔一缩,忽然做惊喜状,快步走过来扶起我:”如是,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我盯着他,依旧是那一张光风霁月的脸,有着曾令我着迷的温文尔雅。
石家人问:“这位是?”
“是拙荆,”齐容激动道,“失踪了好久,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
他眼中隐隐有泪光:“夫人,跟我们回家吧。”
齐聪儿也蹦蹦跳跳跑过来,拉起我的胳膊:“嫂子,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场景一下子变成了旧人相认,两家众人皆有些愕然,所幸人已经找到,他们也不多计较什么,齐容将我带回的时候,阿野懵懵懂懂,也跟着回去了。
6
往事赤裸裸撕裂开,在这样的情形下,命运如同轮回的齿轮,我被阿野救下,也被他扯回这前尘旧事中。
阿野未来得及对这突兀的变故听一声解释,便已被石家带回去,婚礼也暂时取消。
我走进这熟悉的门庭,门前的花架上依旧种着我最爱的玫瑰,清风吹过,丝丝馨香,阳光炙热,宛如一切还是从前。
从前,我最爱摘一朵玫瑰,躺在椅上,将花束扔在鼻端,阳光洒下,香气熨帖每一个毛孔。
那时候,齐容总会悄悄过来,将我鼻端的花猛地拿走,再往我嘴中塞一瓣蜜桔,彼时,我便咯咯笑起来,他亦笑,阳光在他温润的脸上留下经世的温柔。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今天了呢?
我知道,我回来,活不过明天。
齐家处处是熟悉的场景,池中的鱼仍如昨日般活跃,丢进吃食便一窝涌上来,甬道走廊,青砖碧洗,虽物是,终究人非。
我被安排在客房,齐容不说,但我知道,我的房间早已有他人在卧。
齐容很是喜悦,忙忙碌碌为我安排,话语里皆是深情依旧,却只自不提,他早已另娶新室的事。
我也始终没有见到她,他的新妇,我的妹妹。
我回来,聪儿很是高兴,我与她关系极好,她还是如往常一般活泼的心性,她絮絮叨叨说着些往事,我也恍恍惚惚想起前尘,前尘如隔世。
我父姓安,我原名安如是,我与齐容幼年相识,感情颇深,那年齐容求娶,两家皆是欣喜,婚后,齐容待我极好,他也曾承诺,一生不纳妾。
我以为人生圆满就是如此,可是年幼如我,怎知人生没有圆满。
那一年,我娘去世,爹爹迫不及待纳了萧知丞丧偶的家妹为续弦,给我找了一个继母。
我这位继母有个小我3岁的女儿萧宛仪,理所当然,成了我的妹妹,虽不是亲女,但爹爹却对她很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要苏州的锦绣,爹爹便千里托人送来,她要稀世的珍珠,爹爹便多方打点、替她寻来。
彼时我已嫁人,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她要的,是我的夫君。
恰在当时,齐家陷入了生意纠纷中,惹了不小的官司。处理不当,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有牢狱之灾,齐容八方打点,却一直未有妥善的解决。
而能与官府挂上关系的,便是我继母,那时,妹妹已拿各种借口住在了齐家,齐家上下皆传出齐容与萧宛仪有暧昧,有萧宛仪将成为家中小主子的传言。
我自然不信,还天真地以为继母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拉一拉萧知丞的关系,帮帮齐家度过难关。而那时,因着这层关系,我也对萧宛仪百般迁就。
却不知,引狼入室,留下祸端。
7
夜晚,我偷偷藏了一把剪刀在枕下,我在等着,等着她来。
我若活不了,也必不会让她好过。
烛火熄灭,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夜色像隐藏在暗处的巨兽,张着黑色的大口,不知何时吞噬人间。
轻微的推门声响起,有数个脚步声,她还带了帮手。
我坐在床边,蓦然出声:“你来了。”
火折子忽地燃起,一张瓜子脸在幽幽火光照耀下如同索命的幽魂。
她看到我坐在床边,并未有一分意外之色,反倒是呵呵笑起来:“姐姐,你可是真是命大,想不到今日还能再见你。”
我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倒是丰腴了几分,这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她过得很是舒适,却不知午夜梦回,她可曾被噩梦惊醒。
“为了一个男人,犯下这种过错,值得吗?”我静静问她。
她的脸忽然扭曲起来:“你以为是因为齐容吗?自然,他温文尔雅,谁不为他着迷,但是,安如是,我很早就恨你了,你还不知道吧。”
她笑起来:“你以为我只是父亲的继女吧,不是的,我也是他的女儿啊,你和那个恶妇霸占着父亲,而我却没有父亲,当我看到你们一家三口一起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恨。”
如一道晴天霹雳下来,我愣住了。难道父亲,早在多年前就背叛了母亲,在外面有了私生女吗?亏我还以为父母恩爱,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怪不得父亲对她如此宠爱,但,我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我是他的婚生女,哪里有什么霸占她的父亲一说,说起来,她的母亲才是破坏我们家庭的人。
“安如是,你必须死,就像你的母亲一样,你们要把家完完整整地还给我母亲,还给我自己。”她脸色狰狞。
“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吧,哈哈,苏家盛在的时候我们不敢动她,可是你外公一死,她就再也没什么庇护了,哈哈。”
我的手紧紧抓住剪刀。当年外公去世,紧接着母亲也去世了,我原以为是母亲悲伤过度,原来,却是被她们母女害死。
恨意冲上大脑,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惊天巨仇。我浑身都在颤抖,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看过去。
她以为我在等人救援,冷笑道:“不用看了,没人来救你的,齐容我给他下了迷药,今晚,他不会醒来,三年前他没能救成你,今天,依旧不会。”
我看着她,咬着牙道:“难道你真以为齐容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
听闻此话,她也是一愣,我看到有微微惊慌在她眼中闪过。看起来她对齐容也颇为在意。
我接着说:“你以为经营这样一个庞大齐家的人,能看不出你那点手段吗?你以为你们很恩爱是吗?呵,在他心中你不过只是一个蛇蝎而已,他对你只是虚与委蛇!”
“胡说,你胡说!齐容自然是爱我才娶我的,”她气急败坏,对带来的人说,“去给我处理了她。”
我心中冷笑。原来,我这个妹妹在情爱上也是同我一样,如此地单纯。她以为齐容爱她?真是可笑。
我并不只言语上刺激她,我说的是真的。齐容……不可能爱她,一个他明知道害他发妻的人,他怎么会爱。
那年,趁着齐容外出,萧宛仪来到我房中,在我毫无防备之时令仆人对我拳打脚踢,后而抓着我的头生生浸到满水的面盆中,看着我一点点地挣扎、呼吸减缓……
而齐容回家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呼吸,她匆匆令人将我抬到了乱葬岗。
所幸,我小时曾因学游泳于水中练过憋气。她没想到的是,在水中挣扎到毫无气息的我竟然没有死。
那时候,我曾盼着齐容来救我,在那一刻我还是信他的,直到我被抬到角落时,看到廊柱后面有一个影子。
即使看不到完整的身形,但多年夫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齐容。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被抬走的方向,如果当时他能开口制止的话,便能救下我一条命。
但是他没有。他任萧宛仪把我害死、扔到乱葬岗。因为他知道如果开口,那么萧家便不能再帮助齐家挽回局势。
他为了齐家,为了他自己,抛弃了我,抛弃了他的发妻,却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我从此便知,人心叵测,竟是这般。
而他亲眼见萧宛仪害死他的发妻,对她又能存有几分真心呢,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8
窗外电闪雷鸣,我一边挣扎,一边说着:“齐容早就知道你当年的作为了,他知道你是个狠毒的女人!”
我一人之力比不得他们几人,最终被那两个仆人按在床上。萧宛仪缓缓走过来,然后快速拿枕头盖住我的脸。
我挣扎着,而她用力地、用尽全力地按着,我感到肺内的空气越来越少,头脑开始一阵阵空白,同几年前同样的窒息感传来。
我想,这次,我大概是真的逃不掉了,只可惜,刚知道有大仇,却没有机会报了。
就在我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我听到门被踹开的声音,然后是萧宛仪的惊呼声。待我反应过来,已经被阿野抱出门外。
他自小在野外生活,对付那两个仆人绰绰有余。又因萧宛仪打算晚上对付我,府中护卫大半被她提早打发掉了,阿野很轻易地带着我跑出了齐府。
这一次,又是他救了我。
暴雨如注,一缕缕头发贴在他脸上,我抬起手,擦擦他额上的雨水,在他怀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这一生遇到他,大概是我最幸运的事情了。
他带我回到了我们最初住的山洞中,洞中依旧零散留有旧时的东西,已燃尽的柴,削尖的木棍……
就是在这里,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就是在这里,我得以生存,看着这个山洞,我忍不住流下泪水。
他伸出手,轻轻擦掉我眼中的泪:“如是,你还有我。”
他道:“那个齐容不好,不要和他一起,和我一起。”
他虽然不明白我和齐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我当时在乱葬岗的情形猜测出,前尘往事伤我良多。
我不想再回去,他亦不想,我们像两个尘世中的孤儿,相依相偎,互相取暖。
我趴在他怀中,听他的心跳,我不知道这样和他一起的日子还有多久,或者,只能贪恋这一时的温暖。
我的仇,不能不报。
当年我不想回去,是念着与齐容夫妻一场,既然他想救齐家,我就成全他,永远当个死人。但此时此刻,知道母仇的我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我还是要回去。我说:“我要报仇,我不能让那两个母女逍遥在世。”
阿野说:“不要冲动,这事情要好好计划一下。”
我诧异地望着他,原来他竟也学会了计谋。他说得很对,此时,不能莽撞,得好好计划。
他点燃了篝火,将我们的湿衣烤干。
我们相拥着入睡,一晚上精神紧绷,在他的怀中终于松弛下来,我沉沉睡了。
待我醒来,却不见他的影子,我四下找去,皆不见他。雨依旧没有停,他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走,我心中渐渐有阴影袭来。
我正要焦急地出去寻他,他回来了,满身是血,一手拎着一个人头。
他说:“如是,我把她们给你除掉,你的仇报了。”
我脑海“嗡”地一声,愣在原地。
原来他趁我睡着,进城除掉了这两个人。萧宛仪和她母亲,就这么死了?我顿时慌了,我拉起他的手:“快走。”
一个是萧知丞家妹,一个是齐府女主人,他害死了这两个人,注定会面临无休止的追捕。
他喘着粗气道:“他们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他们不知道是我。如是,你不会回去了吧,你不会再找那齐容了吧。”
我泪流满面:“不会了。”
他说:“从前你对我说,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他放在心上,我把你放在心上,如是,你也把我放在心上吗?”
“傻瓜。”我摸着他的头道。
他将那两个人头往外一扔,猛地抱住我:“如是,我爱你,不要走。”
他开始吻我,伴着血腥气,那浓烈的情感感染着我,我没有拒绝。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里,在寂静的山林里,我们肆意做着爱人该做的事。
9
我们开始了为时数月的逃亡生活。
两家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家中死了人,去报了官。虽没有直接证据,但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了我和阿野。现在,齐家、安家、萧家,还有官府的人都在追捕我们。
我们先是在林中四处躲藏,后来见他们全部在林中搜寻,便跑了出去,沿着城往西跑。我们住过破庙,住过野店,我累极的时候,阿野便背着我跑。
我们两个在绝境中互相扶持,相依为命。逃亡的日子里我们感情越发深厚,阿野不像齐容,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他的爱纯粹、干净、毫无保留。
长期的逃亡令我的脸颊快速消瘦下去,但我依然感到幸福,同一个深爱自己的、自己也深爱的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但阿野时常摸着我的脸,露出心疼的神色。
时间久了,他越来越沉默。
那日,他将我安置在旅店中,说是去买些衣物,我在旅店中等啊等,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直到齐容来接我,我才知道,他出去自首了,他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头上,说我是被他挟持的,他选了一条必死之路,将生的机会留给了我。
他从来没骗过我,他唯一的骗我,是为了救我。
父亲也来看我,他失去了一个女儿,形容憔悴,他让我跟齐容好好过。
齐容依旧是光风霁月的样子,翩翩公子,可是我对着他这张虚伪的脸却再也看不下去。
我的阿野,胜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给他梳理头发,再也不能教他学新的词语,不能吃到他打的猎物,不能燃到他砍的柴。
即使齐容反复挽留,我还是回了山林。
害死了萧知丞的妹妹和齐府的夫人,即使石家多方打点也没能救得了阿野。
我没有去看,我不能去看,我怕看了自己再没有了生的欲望,阿野是希望我好好活着的。
那年,他作为一个野兽,心血来潮救了一个人,从此他脱离野兽也成了一个人,后来,他为这个人死了。
我常常想,他如果不做人多好,那是不是现在还快乐地奔跑在风中,与野猴嬉戏、听小鸟唱歌。
我将他的遗体带回来,埋在了我的山洞前。
当春日花开,野果挂满树枝的时候,我会拿几个果子放在他的坟前,吃一只烤好的鹿腿,撒上盐,浇上孜然,假装我们有一场饕餮盛宴。
作品名:《如是良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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