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想,无论富贵或是贫瘠,他的内心始终丰富多姿,他懂得悦纳生活,也懂得取悦自己,懂得挖掘美好,懂得创造欣喜,他可以为生活小事乐此不疲,也能对自己的爱好和兴趣无限坚持,他可以在平凡之中锤炼诗意,亦可以在俗雅之间放纵自己,他应该有成堆的癖好,并且每一个都做到了极致。
明清之间,这样的人并不多,细论起来首推三位,一是张岱,“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一生疏癖,遗世独立;二是袁枚,“不作高官,非无福命只缘懒,难成仙佛,爱读诗书又恋花”,山林散人、饕餮吃货、逍遥书生、性灵诗客、半生悠闲,一世惬意;而第三位,则是李渔。
李渔,初名仙侣,又称笠翁,明末清初诗人、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
大概很多人对此人并不熟悉,而在三百多年前,他是清朝知名出版社老板,是戏曲编剧兼导演,是李氏家班之主,是独成一派的园林师,是美食家、美学家、养生家,更是“天下妇人孺子无不知”的畅销书作家。
他倡编的《芥子园画谱》流传至今,被黄宾虹、齐白石等视为经典范本;他写成的《闲情偶寄》深谙生活之道,被林语堂称作“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他留下的《笠翁对韵》是儿童熟悉对仗、用韵和组织词语的启蒙读物;他编排的戏剧传入海外,影响了18世纪日本歌舞伎表演。
李渔在古代文人中是比较特殊的,兼具文人和商人双重身份,他在文坛悠走,又精于生活之道。纵观其一生七十载,以年明清易代为界,前半生在明,后半生在清,时代更替中也曾跌宕流离,他经历过科举落榜的沮丧,也有过家国不复的绝望,他有报国无门的困顿,也有清贫无为的惆怅。李渔一生最辉煌的时期正是他打隐于市井的后半生,他作诗著文,写戏谱词,功名难就,转身做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开芥子书铺成出版市场霸主,他办李氏家班火遍大江南北,首开文化产业之先河。
也正是因为这两重身份,李渔对于生活有着独特的艺术思考,生活即是艺术,艺术亦是生活,而他极负盛名之时已趋晚年,60岁时,他将一生艺术和生活的经验归纳成理论出版《闲情偶寄》(即《笠翁偶集》),至今享誉百年。
身世贫寒,年少聪慧
夏李村,位于金华兰溪县城一隅,村中四五百户李姓人家,同出一族,其始祖唐时由福建长汀徙居浙江寿昌,南宋时迁移到兰溪夏李。这个世代业农的家族,既不曾有朝中显宦,也鲜少出文彦名流。
年,明朝末世,李渔生于夏李村一户贫寒之家,李渔的前半生,叫李仙侣,中年时更为李渔。
夏李村人多地薄,“流寓于外者几三分之二”,族中不少人在江苏如皋古城经营药材,李渔伯父李如椿在如皋城内做药铺生意,也算红红火火。父亲李如松在李渔出生后不久,便举家迁往如皋居住,以帮助其伯父照顾生意。
据史料记载,李渔自幼聪颖,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赋诗作文,下笔千言。他在自家的门前种了一棵梧桐树,每到新的一年,就在树上刻一首小诗,以激励自己刻苦学习,不虚度年华:
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长亦奚怪。好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而李渔的父母,对其教育尤为看重,其母亲更是效仿“孟母三迁”,将李渔安置在李堡镇上的一座“老鹳楼”读书。
年,17岁的李渔因需回原籍参加看考试,遂全家迁回兰溪,次年,父亲因病不幸去世,家境由此陷入困顿。
李渔扶柩回乡,看着日渐贫困的家境,李渔的科考入仕之心更为迫切。
第二年,李渔19岁,娶邻村徐氏为妻,成家后的李渔仍然埋头苦读,以期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局势动荡,科举不遂
年,25岁的李渔意气风发,在金华参加童子试,一举成为的五经童子,首试告捷,名噪一时。
三年后,李渔赴省城杭州参加乡试,不料名落孙山,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科场失利的沉重打击,让李渔格外失落,他满腹牢骚,在寄给同试落榜友人的信中写道:
才亦犹人命不遭,词场还我旧时豪。携琴野外投知已,走马街前让俊髦。酒少更宜赊痛饮,愤多姑缓读《离骚》。姓名千古刘蕡在,比拟登科似觉高。
要知道,此时的李渔已经年近三十,而立之年,依然功名不就,一事无成,心中困苦,可想而知:
昨夜今朝,只争时刻,便将老幼中分。问年华几许?正满三旬。昨岁未离双十,便余九、还算青春。叹今日虽难称老,少亦难云。闺人,也添一岁,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封心急,忘却生辰。听我持杯叹息,屈纤指、不觉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凤凰台上忆吹箫》
又三年后,年,32岁的李渔重振旗鼓,乘船再次前往杭州应试,哪料时局动荡,四处兵荒马乱,路到中途便传来封路截道的消息,李渔无奈之下,只得折返。
清朝的铁骑横扫江南,明王朝已成风雨飘摇之势。国难当头,自己求取功名之路化为泡影,此时的李渔心灰意冷,惆怅不已。这年的清明节,他在祭扫先慈墓时,百感交集,内心愧疚,长歌当哭:
三迁有教亲何愧,一命无荣子不才。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清明日扫先慈墓》
可李渔的痛苦何止于此,寒窗苦读十余年,只为一朝入仕报国一展抱负,功未成名为就,国家却已成覆灭之势。
江山易主,归隐伊园
年清军入关,历史翻开新的篇章。
如今我们来看这段历史,也不过只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时间节点而已,但对于亲历其中的人来说,尤其是一腔爱国抱负的文人来说,他们却有着无比复杂、万千无奈的心境,他们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江山易主的事实,并适应和完成自己身份和文化认同的转化。而三十二岁的李渔,自然是其中之一。
战乱之中,李渔无家,但有幸受到金华府同知许檄彩的庇护,做了幕客,直到此时,李渔对于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仍然心存幻想,他在《乱后无家,暂入许司马幕》一诗中写道“马上助君唯一臂,仅堪旁执祖生鞭”,心中抱负,可见一斑。在幕僚任上,李渔又结识新任知府朱梅溪,两人志趣相投,来往甚为密切,两人相邀游八咏楼,此楼原名元畅楼,因齐梁时沈约的一首《元畅楼咏》而得名,唐后改名,是历代文人吟咏盛地,李清照曾登临此楼,作《题八咏楼》,前有名篇,后人不敢轻易吟诗撰联。李渔登此楼时,当即留下“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一联,令人拍案叫绝,随后便被朱梅溪制匾悬于楼柱之上。
很快,清兵入金华,惨痛的现实让李渔一切幻想破灭,八咏楼遭灾,新匾还未染尘便已被毁,金华一天天陷落,烽烟四起,人头雨落。
李渔万念俱灰,战乱过后,他回到兰溪,在亲友的帮助下,在伊山宗祠后面买了一块地,构筑了几间茅屋,李渔美称其为“伊园”。
伊园在李渔的设计和安排下,小小园内,构筑有廊、轩、桥、亭等诸景,自誉可与杭州西湖相比:
只少楼台载歌舞,风光原不甚相殊。
而在当时,李渔甚至有了在伊园隐居终身的想法:
此身不作王摩诘,身后还须葬辋川。
当时的李渔刚刚断了科举之心,清静无为,一心寄情山水。在他晚年著成的《闲情偶寄》一书中,他回忆起了这段人生最惬意的时光:
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至,......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
不难看出这三年,李渔的小日子过得好生快活。
当年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在《答李端叔书》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此时李渔、彼时东坡,又如魏晋陶潜,其情操高洁如出一辙。
可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可能长久,李渔毕竟是一介书生,他隐于农田,却并不能像真正的农民一般靠耕种为生,不过是养花种草,建园修林,陶冶情操而已。他放弃举业,又不耐清贫的他迫不得已需要一条养家糊口的途径:
一艺即可成名,农圃负贩之流,皆能食力。
李渔认为只要有艺傍身,都能自食其力,这样的想法,和当今自由职业者无异,而他或是自由职业者之鼻祖。
这也让他谋生了“大隐于市”的想法,这无疑是一条最理想的道路,他处身繁华,可以凭借才学贩卖艺文谋取钱财。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对自己所选择的这种隐逸市井的退隐方式做过解释:
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劳劳攘攘之情,锱铢必较之陋习也。
大隐于市,人生下半场,李渔赢来一身高光。
迁居杭州,才名渐盛
年近不惑,李渔变卖家业,举家迁往杭州,前路漫漫,无去处,亦无归处,可李渔似乎充满了斗志:
又从今日始,重返少年场。......易衣游舞榭,借马系垂杨。肯为贫如洗,翻然失去狂。
安得清贫好像是古之文人共同的特征,李渔并不以为意,反而对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杭州更是商贾云集,生活质量极高的杭州人游冶之风正盛,喝酒饮茶,听曲看戏,赌馆青楼鳞次,“人情以放荡为快”,文娱产业一片繁荣。
正是这样的环境,李渔“卖赋以糊其口”,成了一位“自由撰稿人”。
编撰戏曲是李渔“砚田糊口”的主要谋生手段,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戏曲艺术极为发达,是众多文学艺术门类中影响最广、受众最广的门类,因此,戏楼、戏班都对剧本有着大量的需求,编撰戏曲也就容易盈利。另一方面,李渔精通音律,熟悉填词作曲,写起戏来自然得心应手,往往十几天便成一剧。《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戏剧一时之间火遍全城。
此外,李渔还创作小说,
《十二楼》、《无声戏》两部短篇小说集均完成于这一时期,是清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上乘之作。这些通俗文学作品虽在当时被正统文人所不齿,视为末技,可任何评价都架不住读者的喜欢,作品一问世,便畅销于市场,被争购一空。
一时之间,李渔声名鹊起,妇孺皆知。
李渔靠卖书卖戏,收入颇丰,在杭州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可人怕出名猪怕壮,李渔的作品在市场上供不应求,不少人嗅到了其中的利益,纷纷做起了盗版书,他的作品以惊人的速度向各地流传,杭州、苏州、南京等地的一些不法书商千方百计进行私刻翻印以牟取暴利,数日之内,三千里外的地方也能见到笠翁新作。有的就干脆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作品,挂上“湖上笠翁”的名进行发行,蒙骗读者。不法书商不择手段牟取暴利的行径,不仅侵犯了他的著作权,还极大地影响到他的声誉和经济收入。
李渔愤愤然,踏上了维权之路,一边请求官府为他主持公道,一边四处奔走上门同盗版者谈判交涉,他曾在《闲情偶寄》里说道:
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可以说,李渔是中国最早具有版权意识的出版家,也是最早捍卫自己著作权的作家。可当时,对知识产权哪有什么保护意识,盗版防不胜防,李渔孤身维权,久来仍未果。
当时,李渔发现大量盗版书流向金陵,为了便于交涉,李渔离开杭州,迁往金陵。
流寓金陵,戏文双灿
年,李渔怀着肃清盗版市场的决心来到金陵,随后建“芥子园”,成立了芥子园书铺,正式开始了他的编辑出版事业。
虽年过半百,可此时的李渔却在文化产业再度开启辉煌。
有了芥子园书铺,除了刻印自己写的书,他还刻印被他称为“四大奇书”的《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和《金瓶梅》,以及其他一些当时市面上人们想看而买不到的书目。后来芥子园书铺屡经转手,但李渔奠定的良好传统一直保持,芥子园成了清朝出版业响当当的老招牌,屹立两百年而不倒。
也是在流寓金陵时期,李渔开始完成他的毕生理想,即开戏班。
年,56岁的李渔有了机会。这年他应朋友之邀,从北京出发远游西北,先后于临汾、兰州幸获地方官和贵人相赠的乔、王二姬。二姬豆蔻年华,天资极高,被李渔选作家班的台柱,分饰旦、生两角,珠联璧合。后配以其他诸姬,一个剧团就这么组成了。
李渔向来对戏剧情有独钟,且独有见解,他自任教习和导演,以芥子园为根据地,带领家班四出游历、演剧,“全国九州,历其六七”,不辞辛劳,赴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不久,李氏家班便红遍了大江南北,影响波及大半个中国,李渔每到一处,都以戏会友,备受戏曲名流们的欢迎。
康熙十年,李渔完成了《闲情偶寄》并出版,名声更盛,交游愈广,同年端午节前后,李渔两次带家班在百花巷演出经他改编的《明珠记·煎茶》等剧,并与著名戏剧家尤侗、著名诗人余怀等一同观演,往往夜间上演,曲未终而天已白,兴致昂然,意犹未尽,李渔有诗记载:
更衣正待演无双,报道新曦映绿窗。佳兴未阑憎夜短,教人饮恨扑残缸。
书谱卖书不绝,戏班一片红火,游历四海,广交好友,年过半百的李渔过的好生惬意。
可好景不长,年,乔、王二姬因劳累成疾先后离世,李渔老泪纵横,悲恸欲绝,写下了《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后断肠诗十首》等诗作哭悼乔、王二姬,情深绵绵,催人泪下。
对李渔来说,二姬不仅是家班里不可或缺的台柱子,更是他多年以来的伴侣,是和他心意相通的红颜知己,六年来朝夕相处,那种感情超越了艺情,更是友情乃至忘年交的爱情,李渔因此悲恸欲绝。
没了台柱的李氏家班失去了活力,从此一蹶不振,渐次瓦解,支撑李渔富足生活的戏剧事业也告一段落。
老居层园,泯然辞世
晚年的李渔准备回到家乡,他经富春江逆流而上,在经过桐庐县严子陵钓台时李渔写下一首词《多丽·过子陵钓台》,深刻地剖析了自己的一生: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识敬先生。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再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载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自李渔离乡已经数十年,再回到兰溪,早已物是人非,李渔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不到故乡久,归来乔木删。故人多白冢,后辈也苍颜。俗以贫归朴,农由荒得闲。喜听惟涧水,仍是旧潺湲。
,李渔的儿子年满十八,将回原籍参加考试,67岁的李渔便又迁回杭州。
当地官员皆敬重李渔的德才,对其多有资助,李渔买下了吴山东北麓张侍卫的旧宅,开始营建“层园”,“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层园缘山而筑,坐卧之间都可饱赏湖山美景,李渔贫中寻乐,准备安享晚年。
可好景不长,或是因为长期奔波劳累,李渔一病不起,年正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李渔泯然长辞。
回顾李渔一生,兜兜转转,他落寞过、沮丧过,也欢欣过、昂扬过,他奋斗一生,从清贫又回到了清贫,他在这世间真真切切的活过,或许清贫是大多数文人的人生主旋律,可鲜有人能如李渔般至情至性,将平凡不起眼的日子活成了艺术。
仔细把《闲情偶寄》读来,发现此书竟是一本完整的生活指南,从住宅与庭园、屋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的梳妆、美容、施粉黛、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导引,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等等。
此外,书中还多有李渔对生活各方面的“小心思”,让人颇为受用,大至园林设计,小到桌椅、箱笼等器具,无不用其奇思妙想来创造,每每自诩其能:不特工巧犹人,且能自我作古。
很多人喜欢李渔,一生率性,有趣且有温度。
我喜欢李渔,是因为他不造作不迂腐,亦谐亦庄,机趣、自信、悲天悯人,生性浪漫、识广、克己、抱不平,他是一个真实、可爱可恋的人。
有一句话恰当十分,或出于李渔自己之口:
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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