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在云南省金平县中越边境的深山处,生活着一群少为人知的山民——莽人。
据红河学院教授、少数民族问题研究专家杨六金考据,莽人是我国古代“百濮”族群后裔。这个原始部落群体,曾长期过着岩洞当房住、野果当饭吃、树皮当衣穿的生活,靠原始采集和狩猎农耕为生。
有关史料记载:明朝中期,莽人散居在今我国红河州和文山州境内;明末清初,莽人流徙到今越南老街省和莱州省境内;清朝末期,有一部分莽人从越南迁入中越边境云南省金平县的原始深林中生活。20世纪50年代中期后,当地政府开始动员莽人出林定居定耕,帮助他们建盖房屋,教他们开田种地。
年,中央领导对莽人问题作出批示后,有关部门出台关于莽人的综合扶贫规划,将莽人聚居的金平县南科新寨就地改造成现在的龙凤村,并将另两个聚居地平和中寨、平和下寨异地搬迁成现在的平和村。自此,莽人生活开启了新篇章。
10年时间过去,莽人定居地的扶贫工作进展如何?莽人们的生活有了哪些巨变?他们还面临哪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带着这些疑问,新华社记者与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师生一起探访了金平县的莽人村寨,并撰写了这组稿件。
从云南省金平县出发,约半个小时后开始“盘山”。前往莽人村寨的路很安静,路人和车都很少。道路一侧是高山莽林,另一侧是深谷云雾,路上偶尔还有雨后滑坡留下的石块和烂泥。
大约3小时后,我们抵达莽人居住的龙凤村。此前所有关于“原始部落”的想象,都被眼前所见击碎:一栋栋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青山绿野之间;村部中心地带的篮球场上,几个年迈的老人正在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
从年到年,从原始的刀耕火种到闲适的现代生活,莽人村寨这10年经历了跨越式发展,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高中毕业的陈自强是龙凤村中学历最高的人。岳廷摄
从茅草屋到山间“别墅”
曾经读过高中的陈自强,是龙凤村村民公认的文化人。他会说普通话,对我们的提问对答如流,还带我们参观了自己的家。
在陈自强家的二层小“别墅”里,电视机、冰箱等家电齐全,还停着一辆八成新的摩托车。从家中陈设来看,他家的生活与大山之外的家庭已无明显区别。
盖楼、添置生活用品,都是这10年莽人综合扶贫项目的重要内容。正是政府部门的帮扶,让陈自强这样的莽人告别了世世代代的“原始”生活。
谈及以前在深山老林中饥寒交迫的日子,陈自强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是:“(那种日子)我是真的过够了,太贫穷了!”
在定耕定居之前,莽人们住在自己搭建的茅草房里。世世代代的丛林生活让他们掌握了独特的建造技巧,但即使茅草房盖得很好,住了一年左右也会漏雨。陈自强说,自己当时的家里野草丛生,“和野外也没有什么两样”。
年以前,莽人部落没有通电,晚上必须靠火把照明。吃饭的时候,得有一个人拿着火把,然后大家轮流替换。
莽人以前不懂种植技术,也缺少水源,灌溉只能靠雨水。他们在老林里种植的作物,往往很难成活或产量很低。
他们长期靠打猎生活,能逮到什么就吃什么。运气好一点的时候,可能猎到野鸡、野猪甚至羚羊和熊;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靠木薯和野菜充饥——木薯是一种形似山药的作物,在地里埋得很深,不易挖到,数量也不够家中所有人饱餐一顿。
而在告别茅草屋之后,陈自强家里的饭菜丰富了很多。我们在他那栋别墅式小楼里看到,他家饭桌上有既有鸡肉和猪肉,也有青菜、土豆和南瓜。
在陈自强家门前采访时,我们偶遇了金平农场副场长贺伟平。年,当时还在金平县水利局工作他,曾被派往莽人村寨驻村,对村里每家每户都很熟悉,此次是在附近办事途中过来看看老朋友们。
贺伟平对10年前被派到莽人村寨驻村时的景象,至今记忆犹新:“整个寨子到处是草,一片荒芜。”驻村干部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帮着村民一起盖房子。
驻村第二天,贺伟平与一起驻村的何凯开始逐一到村民家了解情况。让他们印象深刻的时,当时大部分莽人的居住条件都很简陋,家里都没有灶台,都是用三根铁丝吊着一口锅,锅底放着火炭,锅里煮着野菜。这种情况,直到政府统一安排的新房建好,才得以改善。
房子盖好后,驻村干部开始对莽人进行种植技术培训。他们给莽人免费提供了猪仔,并带领莽人将村子里原本荒芜的空地开垦出来,用来种植种植杉树、香蕉和茶叶、板蓝根等经济作物。
两位驻村干部还教会了莽人种花。如今,许多莽人都保留了这个习惯,在房前屋后种着五颜六色的花草。
曾在“莽人”村寨驻村的干部何凯(左)和贺伟平(右)。岳廷摄
从懒惰酗酒到勤劳务工
莽人以前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闲来无事就喜欢酗酒。在村里,经常能看到有人醉倒在火塘边或路边。
据何凯回忆,有一次他们去帮一家人搭建厨房,进屋却只看到五六个醉倒在地的村民。何凯至今记得当时贺伟平脸上沮丧的表情。他们一度觉得,在当时那样的状况下,帮扶工作很难开展。
莽人村中很少有外人来,驻村工作队刚去的时候,很多莽人会充满好奇地围观他们,“像见到了大熊猫一样”。
看到工作队的人拿出香烟,莽人会把双手伸到他面前来讨烟。莽人也会向施工队讨钱,但通常只要三元钱——够买一瓶荞麦酒就行。
在贺伟平等人的要求下,村干部开始在开会中反复强调要革除这些陋习,并将相关规范写进了村规民约。
在另一个莽人聚居地平和村,山上的树苗是金平县一位种植大户无偿分发给莽人的。当时,工作队还为莽人发了9万多株草果苗。通过一段时间的培训,越来越多的莽人学会了种植技术。
工作队一开始发猪仔给莽人时,他们以为亮着灯猪才会睡得舒服,于是通宵开着灯。结果,猪越养越瘦,六七十斤的猪养成了五十斤。
贺伟平回忆道:“我们当时给一个叫陈云的老党员发了三四头猪仔,有一天他跑来找我,说‘小贺,你下去看一下,你们发的那些猪打架了,我说它们不听,你们去说,你们汉族人说可能会听。’”贺伟平听了哭笑不得。
平和村村民龙有明以前也不会养猪,而现在他家中猪圈里有两头大猪,还有几头小猪,有几头已拉到镇上卖了。
如今莽人村中大部分留守的都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务工了。
陈自强现在大部分时间在做临时工,剩余空闲时间就去田地里打药。他有两个孩子,等孩子再大一些,他计划去县里或其他城市打工,“在外面能多有一些收获”。
从“一生只洗三次澡”到对“美”的追求
入村之前,何凯曾听说莽人一生中只洗3次澡——出生时洗一次,结婚时洗一次,去世时洗一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夸张说法,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莽人以前不重视个人卫生状况。
莽人在老林中只有冰冷的山泉水,并且取水十分困难,因此他们并没有洗澡、洗衣服的概念。入村后,驻村干部们发现,莽人的衣服黑得在阳光下已经会发亮反光。莽人不会剪头发,上面有虱子,脸上满是泥土,有时甚至无法辨认眉目。
看到这样的情况,何凯和贺伟平给每家每户都买了毛巾和牙刷。但是莽人并不会用,“我们教他们洗脸,结果洗是洗了,但是没用毛巾,洗完以后一抹脸,鼻涕像蜘蛛网一样弄得整张脸都是。”
何凯买了推子和剪子,为多名莽人义务剪发。莽人从不修剪指甲,都留的很长,何凯他们将指甲刀挂在每户人家的大门上,不许他们带走。
在9年6月,安置点的房子建好以后,驻村干部把平河中寨、平河下寨的49户莽人家庭全部搬迁到安置点。工作队向县上的水利局争取了一部分资金,在村里建了公共洗澡室。
相比起以前需要背水的情况,现在村子里用水已经十分便利,而一年仅用缴纳30元水费。莽人家中洗漱用品整齐摆列着,在家中的妇女勤劳地洗着衣服。
如今,莽人已逐渐建立起他们对自身外表“美”的追求。平和村村民肖四梅不去田里务农的时候,就会为自己9岁的女儿洗头、梳头,编上好看的麻花辫子。
受电视节目中明星与潮流趋势的影响,村中的年轻人开始骑着摩托车去县城里买更美观、流行的衣服。
平和村党支部书记陈忠明。岳廷摄
从早婚多育到“21岁结婚太早”
莽人以前十三四岁就会结婚,通常一家会生五六个孩子。而随着莽人教育水平提升、外出务工人数增加,莽人的婚恋观、生育观念的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以前住在林子里时,莽人没有避孕意识,而且在观念上认为女人不能再屋里生孩子。待到孕妇临盆,他们会用芭蕉叶搭建起简易的窝棚供她们分娩。胎儿出生后,会用没有消毒的铁刀和竹片来断脐,并用冷水为婴儿洗浴,有不少孩子夭折。
如今,莽人普遍在20多岁之后才会考虑婚姻,家中一般也只有一两个孩子。平和村党支部书记陈忠明的大儿子今年21岁,已到适婚年龄。但他说:“21岁结婚太早了。”
平和村由平和中寨与平和下寨异地搬迁组成,在集中搬迁之前,这里交通十分不便。从平河中寨至南科赶集需走大约36公里的路程,而从平河下寨老村子赶集则更困难。从现在的平和村到平河下寨,去程要花两三个小时,回来要三四个小时。
在以前,平河下寨有一个妇女分娩,两位驻村干部接到电话说她生了三天都没有成功,打电话给县里的医生求助,但由于山路陡峭,无法及时救助,所幸四五天后,孩子安全出生了。
陈自强也回忆说,以前因为交通不便,需要步行两天到勐腊县才能买到一点药。现在村中也建设了卫生室,配备了乡村医生和许多必要的药品,莽人的生育与看病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在现在的金平县龙凤村、平和村等安置点,莽人的居住环境、交通工具、传统观念、生活习惯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最大的变化是村中很多的年轻人开始向往外面的生活,并走出大山,然后将崭新的思想与心态带回莽人村。(刘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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